石沟村枯井的发现,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投下了一根带刺的绳索。暗红碎石,瘟疫的种子,玄玑子邪术的冰冷印记。这发现带来的不是希望,而是更深的寒意——对手的狠毒与周密远超想象。
然而,更大的危机并非来自无形的邪术,而是眼前这具象的、由血肉和刀剑组成的庞然大物——黑水县残存的地方驻军。
县衙临时充作的行辕大堂,气氛比隔离营的尸臭更加凝重。十余名身着陈旧皮甲、神色各异的军官分列两侧,空气里弥漫着汗味、劣质酒气,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…懈怠与恐慌交织的气息。
赵珩站在临时铺开的地图前,玄色轻甲上沾染的泥污尚未清理,更添几分肃杀。他俊朗的脸上覆着寒霜,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堂下诸人,声音不大,却带着宗室贵胄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威压:
“即日起,黑水县、石岭镇、灰岩三县所有驻军、民壮,由本世子统一节制!封锁线外扩三十里!所有通道设卡,无令不得进出!凡有冲击关卡、散播恐慌、哄抢物资者,无论身份,就地擒拿!敢有反抗,格杀勿论!”他修长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标注的几处关键隘口上,“王校尉!”
“末将在!”一个身材魁梧、面色黝黑的军官应声出列,声音洪亮,眼神还算清明。他是为数不多赵珩能确认尚未被彻底腐蚀的军官。
“你率本部人马,即刻接管灰岩镇西隘口!严查出入!”
“遵命!”王校尉抱拳领命,动作干脆。
“李都尉!”
“末…末将在。”一个身材微胖、眼神闪烁的中年军官迟疑着出列。
“你部驻守石岭镇北官道!加固路障!增派巡逻!一只老鼠都不准放出去!”
“是…是…”李都尉声音发虚,额角渗出细汗。
赵珩的命令一条条颁下,如同冰冷的铁律。然而,堂下的反应却泾渭分明。以王校尉为首的少数几人,眼神坚定,领命干脆。而更多的军官,却如同李都尉一般,眼神飘忽,面露难色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。
“世子殿下!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,打断了赵珩的部署。
说话的是个瘦高个军官,面色苍白,颧骨高耸,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与算计,正是驻军的副将,姓张。他慢悠悠地出列,抱拳的动作带着几分敷衍:“殿下英明神武,调度有方。只是…”他拖长了调子,三角眼扫过堂下那些面带畏缩的同僚,“弟兄们也是人,也怕死啊!这瘟疫…沾上就得烂死!封得这么死,万一…万一瘟疫在营里炸开,弟兄们连跑都没地方跑!人心惶惶,这军令…怕是不好执行啊!”
“是啊!张副将说得对!”
“这差事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?”
“胡人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呢,把人都困死在这里,边关谁守?”
底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,声音不大,却充满了怨气和恐惧。李都尉更是缩了缩脖子,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。
赵珩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!他盯着张副将那张看似忧心忡忡、实则煽风点火的脸,心中怒火翻腾!此人他早有耳闻,据说与五皇子府上一个管事沾亲带故,是五皇子安插在边军中的一颗钉子!
“张副将,”赵珩的声音冷得掉冰渣,“军令如山!怕死?当兵吃粮,保境安民,天经地义!若连这分内之事都畏首畏尾,不如解甲归田!至于胡人…”他冷哼一声,“封锁疫区,正是为了不让瘟疫蔓延,保住后方根基!若因尔等懈怠,让瘟疫流毒千里,那才是真正的边关无人可守!动摇军心者,军法从事!”他最后四个字,如同重锤砸下,带着凛冽的杀气!
堂下瞬间死寂。张副将三角眼中闪过一丝阴霾,脸上却堆起假笑:“殿下息怒,末将也是为弟兄们着想…既然殿下决心已定,末将…遵命便是。”他躬身退下,眼神却与几个心腹军官飞快地交换了一下。
萧漓一直沉默地站在赵珩身侧,宽大的狐裘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,仿佛一个局外人。但她的意念却如同无形的网,笼罩着整个大堂。她清晰地感知到张副将身上那股刻意压抑的恶意,感知到李都尉等人灵魂深处如同烂泥般的恐惧和动摇。更让她心头微沉的是,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带着血腥与贪婪的意念波动,正从张副将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年轻军官身上散发出来——袖中那枚深黯铜钱传来的悸动,与此人隐隐共鸣!这军官…身上带着与龟甲邪气同源的东西?还是…他本身就是某种邪恶的容器?
***
夜色如墨,浓重得化不开。临时征用的粮仓后院,几辆大车静静停放着,上面盖着厚厚的油布。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特有的干燥气息和草药的淡淡苦涩。这是赵珩以世子身份,动用王府最后的力量,加上萧漓通过百晓生联络部分尚有良知的本地乡绅,好不容易筹集到的一批救命粮和珍贵药材。数量不多,却是隔离营数千灾民活下去的希望。
负责押运的是赵珩最信任的亲卫队长周泰,一个如同铁塔般沉默寡言的汉子。他亲自挑选了二十名王府精锐,个个神情肃穆,刀剑出鞘半寸,在黑暗中警惕地巡视着。
“周泰,”赵珩站在车旁,声音低沉,“这批东西,是数千条命的指望。务必在天亮前,安全送到石岭镇隔离营!路上…不太平,小心!”
“殿下放心!人在货在!”周泰抱拳,声音斩钉截铁。
车队在浓重的夜色中悄然驶出粮仓后门,如同汇入黑色河流的几片孤舟,很快消失在通往石岭镇的官道上。
赵珩站在门口,目送车队远去,心头的不安却越发浓重。萧漓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,兜帽下的目光同样凝重。
“你觉得…能顺利吗?”赵珩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。
萧漓没有回答。她袖中的古铜钱正在疯狂震颤!那枚符文深黯的铜钱,传递来一阵阵冰冷、混乱、充满血腥杀意的悸动!仿佛在兴奋地预告着什么!
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。寅时刚过,天边还未泛起鱼肚白,官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凄厉的马蹄声!
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,冲破黎明前的黑暗,狂奔至粮仓门口!马背上,一个浑身是血、左臂无力垂下的王府亲卫,用尽最后力气嘶吼:
“遇…遇袭!鹰…鹰愁涧!有埋伏!车队…车队完了!”话音未落,他身体一晃,直接从马背上栽落下来!
“什么?!”赵珩目眦欲裂,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那亲卫!周泰呢?其他人呢?!
“是…是边军…制式弩箭…还有…滚石…火油…”亲卫气若游丝,眼中充满了悲愤和恐惧,“周…周头儿…为了掩护我…断后…怕是…怕是…”他头一歪,昏死过去。
鹰愁涧!边军制式弩箭!滚石!火油!
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赵珩的心上!一股冰冷的、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!他猛地站起身,望向鹰愁涧的方向,眼中是滔天的杀意!
“张!广!仁!”赵珩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,如同野兽的低吼!张副将!只有他有这个胆子!有这个能力调动边军败类,在如此险要之地设伏!目标明确——截断疫区最后一丝生机!嫁祸流匪!好狠!好毒!
萧漓蹲下身,检查着昏迷亲卫的伤口。撕裂的皮甲下,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和…几枚深深嵌入血肉的、带着倒刺的黑色弩箭!箭杆上,隐约可见模糊的边军制式编号!她指尖拂过箭杆,袖中那枚深黯铜钱的悸动瞬间攀至顶峰!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腥甜邪气,从箭杆上残留的污血中渗透出来!
又是玄玑子的气息!虽然微弱,但绝错不了!边军的败类伏兵身上,竟然也沾染了邪气?是巧合?还是…五皇子与玄玑子的勾结,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?连这些执行杀戮的爪牙,都成了邪术的载体或祭品?
“赵珩!”萧漓猛地站起身,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急促,“立刻去鹰愁涧!或许…还来得及!”
赵珩血红着眼睛看向她。
“周泰…还有活着的人…可能还在抵抗!”萧漓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,“而且…那邪气…也在那里!他们杀人…不只是为了灭口!”
赵珩瞬间明白了萧漓的潜台词!玄玑子的邪术需要血食!需要恐惧和死亡!鹰愁涧的屠杀现场,此刻恐怕正是一个巨大的、新鲜的祭坛!
他不再有丝毫犹豫,翻身上马,拔剑出鞘!幽蓝的剑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,发出渴血的嗡鸣!
“亲卫队!上马!随我来!”赵珩的怒吼如同惊雷,撕裂了黑水县死寂的黎明!他猛地一夹马腹,战马如同离弦之箭,朝着鹰愁涧的方向狂飙而去!身后,仅存的王府亲卫纷纷上马,紧随其后,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,敲碎了绝望的寂静。
萧漓翻身上马,兜帽在疾驰的烈风中向后掀开,露出那张清透却写满冰寒杀意的脸。她袖中的铜钱疯狂震颤,幽光几乎要透出布料。她紧随着赵珩,如同追逐着血腥与黑暗的猎手,冲向那片刚刚被死亡洗礼过的地狱隘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