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屏州官渡(1 / 1)

上船已约五日。

除了嗓子还有些许沙哑外,关赤玉已经能够自如地下床行走。前几日喝药高烧反复,如今能再次站起来,心里竟然有一些喜,可能她也真舍不得这条命。

她披了件外袍,缓缓走上甲板,晨雾未散,一角码头隐隐显形。

江乱银背对着她,正在收帆解缆,像是背上长了眼,笑道:“哟,你倒是会踩点。”

“咳咳...这是哪儿?”她拢着衣襟,站在晨雾间问。

话音刚落,远处日头破雾而出,一缕金光扫在水面上,刺眼耀目。码头高旗猎猎,旌旗上“武安渡”三字赫然入目,原是屏州官渡。

关赤玉一震,想起一位故人——屏州州牧,宋鸣。关赤玉私下叫这人宋附本,原因无他,太爱一本多奏,每次批复都让关赤玉伤透脑筋。宋鸣本是没落武将世家出身,一手好字格外出彩。上任都尉默默无闻,踏实勤奋,颇有点安于现状,恼得关赤玉有一年,一纸调令,让他到偏远屏州剿匪。虽说有情绪作祟,但也有鞭策之意。这么好的人才,关赤玉还是想磨一磨的。人虽是啰嗦了一点,但剿匪一事,确实干得漂亮。

不过,那年程颐方从中作梗,宋谦贞只得就地升任,无进京受赏,此后就再也未能归京了。皇帝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,也是划了块地给这位少年英雄,全作抚慰。程颐方的监军除了因口舌纠缠被拔了舌头外,好处一样没少捞。想到这儿,关赤玉有些沉闷,水波晃荡,她的神色又淡了下来。

卯辰交接,官渡早已醒了。武安渡的码头不比那些乡野渡口,三面石铺,一面封关,连未散尽的雾气都带着规矩味儿。官家的船只靠外锚着,船头悬的铜灯刚熄,一缕青烟散入雾中。民用的商船则一一排开,泊位处插着“粮”“布”“盐”诸类刻牌,肃静安然。

关赤玉望着这一切,又转向江乱银,恰巧撞见她换旗的动作。

甲板下竟藏着面破旧酒旗。被她拽出来,船尾一挂,一叶无名舟摇身变作“杨记酒船”,这会儿却不急着靠岸插牌,反倒是有点装模作样地观望着什么,又随波荡了会儿,过了渡口的驻兵视线后,竟是绕路一头扎进了旁侧的雾中——

一处边滩。

船身一晃,锚链沉沉落水。看她这熟练的手脚,至少是干过百八十回了。

“你没有官契,直接混船进码头。”关赤玉脸色一变,不是疑问,是肯定。

不走官道的,旗号不正的是走私黑船。

“借光借光。”江乱银嘿嘿应声,听不出半点心虚。

“要不是我酒好,这些老船家才不肯让。”她抬头,指指远处飘着的另一条酒旗,那可是一艘大型的船舫,上头隐约还能见“杨”字残痕,显是借了名头。

江乱银抛了缆绳,脚一挑浮木,先一步落了滩。回头一瞧,关赤玉还杵在船头望风,便伸手扶了她一把。

“小心点啊,早晨的水鬼爱勾脚。”

话虽是玩笑,手劲却稳得跟码头的石蹬子一样。

这一带泊着的,全是跟江乱银差不多的散脚船,有做生意的,有送信的,还有混口饭吃的跑江脚子。陆陆续续跳下几个人,脚一沾地,就听一嗓子在滩头炸开了:

“彭家不是讲好今儿送货?怎么昨晚临时改口了?老子等了一宿,今早空船一条,还让不让人吃饭啦?”

边上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翻了个白眼,啐一口唾沫:“小点声成不?一大清早的,找不自在。”

“你懂个屁,”那汉子不甘,抬手就比划,“上头那艘官船昨夜三更靠的滩,今早天还没亮就急着拔锚走——船上全是人,”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“说是押着盐粮下江,空出来的舱位也不让老子进!”

“听说在找人,沿江查得紧呢。”有人蹲着收鱼网,抬眼说了一句。

“找谁?”尖嘴猴问。

“谁知道,问多了要掉头的。”另一个在船尾抽旱烟的老脚夫咕哝道,“只听说,是个官家的,动静还不小。”

一听是官儿,众人更是来了劲。七嘴八舌就要问个清楚。

关赤玉原本搭在江乱银胳膊上的手指,顿了顿。

江乱银眼角余光瞥过去,没作声。她本就高挑结实,更别说身上还绑着数根黑黝黝的短棍,下了滩站定,身上那点匪气就透了出来——人没说话,一身气场先压了过去。

几个嚷嚷的小伙儿立马哑了火,彼此对了个眼,闭了嘴,乖觉地去收绳结、扯篷布。一时鸦雀无声。

毕竟这边滩不是官家码头,正经的盐粮货色不走这条水线,能偷偷停靠的,哪个不是身上带点见不得光的事。尤其像她们这船——夜里赶路、不打灯牌、不报脚号,光是支棱个旗号,最是来路不清。谁也不愿平白因为一张嘴,惹了神仙。

当然,凡是不上牌、没脚号的散船,渡头脚行自然是要过问的。哪怕是黑船黑货,到了岸上,也得打个招呼、掏点辛苦钱,才好说“走过场”的话。关江二人路过的这数双窥视的眼睛里,自然也少不了看热闹的。

可偏偏这回,那原该过来打问的舶脚头,竟像是眼拙耳聋了一般,瞧见江乱银带人靠岸,非但没吭声,反倒装模作样转了身,连个眼风都不递一下。边滩上的人精多得是,一看这架势,谁还不明白点什么?都知那是碰上了“挂了字号、不讲来历”的角色。

可反观关赤玉这边,则是心下一沉。

包子铺。

岸边的屉笼冒着白气,老汉儿刚起了一屉新鲜包子。摆在了二人桌前。

“客官慢用。”

话还未说完,江乱银脚踩着板凳,狼吞虎咽起来,还给关赤玉推了一碗热稀饭。对面的关赤玉则是正襟危坐,先舀了勺稀饭,微微皱眉。随后用筷子挑开包子皮,慢条斯理地吃着。

“阿玉姑娘若是吃好了,且在这儿等等我。”

江乱银边吃边说,一抹嘴,抬头便见眼前这姑娘斯文样子。

这做派...思索一阵,心中有了计较。

关赤玉闻言,抿了抿嘴。这人在瞒她什么。李怀渊追得紧她是知道的,从流放开始频频改道,她就已经清楚李垣想做什么。劫道开始那日派来的影卫不计其数,纵使她从断崖上跃下,李垣也会想办法捞人。更何况是一些水上的暗线。恐怕此人这几日同她兜圈子,也不过是权宜之计,亦或者,是李怀渊的试探。

他惯会做这些招式。往日里惹她不快,他便变着法地“哄”她。听曲唱戏的也好,有趣的宫人也罢,关赤玉早就见多了这些顶张人皮的狗。她突然泄了气,觉得真是没意思透了。不如让她溺死。

关赤玉狠戳了几下包子,江乱银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她。只见眼前的姑娘没反应,仅仅点点头,便埋头往嘴里送包子。不知为何,江乱银觉得这点头两下的病气比初见那时还重。

眼见对方转身走进了人群。关赤玉倒是觉得这姑娘有些笨,说是换酒钱,连酒未曾拿,空手换钱,是欺她没长眼睛?关赤玉有些哑然,口中的包子更是味同嚼蜡。江乱银走后她没再继续招呼掌柜加餐,仅是添了碗稀饭,守着那张小桌枯坐,眼神扫过刚入座的几个赤条条的纤夫。呼噜作响,豪吃海喝的样子。

你们倒是吃得香。

关赤玉没什么好气地想着。

江乱银确是没有回船拿酒,而是轻车熟路地进了武安县深处,钻进一家巷子。

一家普通的成衣铺,招牌上几个墨字“苏记绸缎行”。时辰过早,店里偶尔有些赶早市的散客。门前一口洗衣石槽亮晃晃的。

掌柜是个系头巾的瘦女人,一见江乱银,立马笑得眼角全是细纹,眉上一颗小痣倒是显得格外活泼。

“老七来啦。”

“给我新姐姐置办几件衣裳,”

江乱银迈着步子进门道,顺手挑起架上一挂素青袍子,“昨天夜里发了烧,出了一身汗,穿不得旧的了。”

她语气自然,手却一点不含糊,指尖摸着布角、缝线,挑的恰是靠近墙角最不显眼的一件。掌柜也不多嘴,随手包起来,又顺带递了个凳子出来:“试不试身?”

“人还病着,动不得。”江乱银坐下一边说,一边指了指柜台,“上回留这儿的那块布头还在吗?”

掌柜笑了笑:“青底红边那块?没人敢拿,怪气得很。”

“就是那块。”江乱银眯了眼,“拿来吧,刚好给她冲冲病气。”

掌柜也不再问,从柜台下抽出一叠包得严实的布袍,她打开一角,亮出里头那抹藏青滚边,顺手将衣襟一掀,袖底里隐约缝了一块暗布。

“你瞧瞧如何?”

江乱银上手细摸。

绣着三个字——

柳边起。

她眼皮未抬,有股冷意:“确实怪气。”

于是掌柜点点头,转身回头笑意盈盈地换了另一个布袍给江乱银过目。

“这色不错,就这件。”

一边说着,一边将掌柜递来的包袱收进袖中。

临出门前,江乱银像是想起什么,回头笑问掌柜一句:“对了,柳溪津上头那几家铺子,还挂你家的号吗?”

掌柜只埋头整理布匹,嘴里含糊道:“都换旁的货了,哪还挂咱家的号。”

江乱银没再多话。正想着回头去找阿玉姑娘,却想起自己的“正事”还没做,身子一跃,改道回船,提了几坛酒,不到一炷香,便把酒钱换了。

早市已开。

商船陆陆续续接连靠岸,纤夫哼着号子扯缆,汗水濡了脊背,上上下下地卸货,热火朝天。沿着石板路排开的鱼贩们,就地开市摆摊,剖鱼剥虾,血水顺着板缝流入江里,几只瘦猫候在一旁,眼珠滴溜溜乱转。

渡口更是白鸥成群,错落于各色船舶之上,捡着卸货的漏鱼。民渡口乱得像一锅粥,货船、渔艇、摆渡船挤作一团,不时有脚夫扛着包裹高喊“让让——”,一时之间吆喝声,号子声不绝于耳。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一袭青衣短装的女人逆着人流,去而复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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