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次,祁墨尘睁开了眼。
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,没有怒,没有惊,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,以及一丝厌烦。
就在邓骁那只血淋淋的手带着风声抓向他衣襟的瞬间——
祁墨尘那只一直随意搁在身侧的手。如同穿花拂柳,快得不可思议,精准地一叼一扣。
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,瞬间死死扣住了邓骁探来的手腕。
“你……”邓骁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猛然箍住,剧痛传来,他惊骇地抬头,正对上祁墨尘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。
“咔嚓!”
一声清脆得令人牙碜的骨裂声,在车厢里骤然爆响。
清晰得如同就在每个人的耳边折断了一根枯枝。
“啊!!!”邓骁的惨叫声陡然拔高了数倍,他那只被祁墨尘捏住的手腕,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软软地垂了下去。
祁墨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仿佛只是随手折断了一根枯枝。
他甚至没再多看邓骁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一眼,扣着那断腕的手随意地向外一甩。
邓骁那百十来斤的身体,像个轻飘飘的布偶,被他冷酷地从车厢里扔了出去!
“噗通——哗啦!”
身体砸在石板路上的闷响响起。
邓骁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,整个人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和哀鸣,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血,从他口鼻和断腕处不断涌出,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。
“哥!哥!”邓幽幽彻底吓疯了,扑过去想扶,却又被那惨状惊得手足无措,只会哭喊尖叫,“杀人啦!救命啊!快来人啊!有人杀人啦!”
前方那辆八乘马车里,后方其他被堵住的车辆里,早已被惊动的勋贵子弟和家仆护卫们,纷纷掀开车帘,探出头来,惊疑不定地看向这边。
当看清地上血葫芦一样瘫着的邓骁和哭喊的邓幽幽时,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辆依旧沉默得可怕的黑漆马车上。
充满了震惊、骇然和探究。
“天爷!那是……奉国公府的邓大少?”
“嘶……谁动的手?”
“邓大少的手怕是彻底废了!好狠的手段!”
“邓四小姐哭成那样……”
“快看!皇城戍卫过来了!”
远处,沉重的甲胄摩擦声和整齐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一队盔甲鲜明的皇城戍卫兵,正拨开拥堵的人群和车辆,神色冷峻地朝这边快速奔来。
刀鞘撞击甲叶,发出铿锵的声响,带着一股肃杀之气。
邓幽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指着端王府的马车大声哭喊:“军爷!快!快抓凶手!那车里的人行凶,打杀了我哥哥!他们无法无天,快把他们抓起来!!”
她声音嘶哑,充满了怨毒。
车帘依旧低垂,隔绝了内外。
贺锦澜紧紧攥着膝上银狐裘光滑的皮毛,指尖冰凉,心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出来。
她看着身旁重新闭上眼的祁墨尘,又看看车外越来越近的戍卫和指指点点的各色目光,巨大的不安将她淹没。
这祸,闯得太大了!
皇后母族的嫡系子弟,在皇城根下被当众废掉一只手……
“王……王爷?”她声音有些发颤,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。
祁墨尘依旧闭着眼,薄唇微启,吐出几个字,声音冷得像冰河下冻了千年的石头,砸在贺锦澜心头:
“坐稳。”
他顿了顿,在车外邓幽幽声嘶力竭的指控和戍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,又漠然地补了一句,:
“跟这种蠢货,何须解释?”
众人正议论纷纷,只见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。
下一刻,一个身影弯腰踏出。
刹那间,喧嚣似乎彻底远去。
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,仿佛给他挺拔如松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。
玄色亲王蟒袍上,金线绣成的四爪龙纹在光线下隐隐流动,冰冷而威严。
他面容俊美得近乎锋利,薄唇紧抿,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。
那双深邃的眼眸,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混乱,没有任何情绪,却让所有被他目光触及的人,心头都像被冰锥子扎了一下,寒气直冒。
“端……端王殿下?!”
不知是谁先认出来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,瞬间打破了死寂。
紧接着,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,以那辆玄黑马车为中心,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。
无论是趾高气扬的邓家豪奴,还是看热闹的路人,全都匍匐在地。
“参见端王殿下!”
参差不齐的呼喊声汇成一片。
重伤的邓骁,此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所有的呻吟都卡在了喉咙里。
他猛地抬头,看清车上下来的祁墨尘,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惊愕和一丝掩藏不住的恐惧。
而他身侧的邓幽幽,根本没在意周围跪倒的人群。
她的眼睛,从祁墨尘出现的那一刻起,就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,再也挪不开。
痴迷、倾慕、狂喜……种种炽热的情绪在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里燃烧。
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,嘴唇微张,一声呼唤脱口而出:
“端王殿下!”
那声音娇柔婉转,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腻。
然而,祁墨尘的目光,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。
他的视线,直接越过了邓幽幽,落在了脸色惨白如鬼的邓骁身上。
那眼神,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仿佛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。
“邓骁。朱雀大街,天子脚下,年节拥堵,你驾这等驷马大车横行霸道,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,奉国公府是如何体恤民情,替陛下分忧的?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,狠狠抽在邓骁脸上。
他本就疼痛难忍,此刻更是羞愤交加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祁墨尘的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个还僵立着的邓家护卫。
那几人被这目光一扫,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,猛地一激灵,膝盖一软,“扑通扑通”全都跪倒在地。
头埋得比谁都低,恨不得钻进石板缝里去。
“还是说,”祁墨尘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,却带着更重的威压,“这路,是你们奉国公府开的?”
最后一句反问,轻飘飘的,却重逾千斤。
“殿…殿下息怒!臣…臣知罪!臣…臣一时糊涂,绝无冲撞之意!求殿下恕罪!”
周围跪着的人群更是噤若寒蝉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祁墨尘似乎懒得再多看邓骁一眼,微微侧身,视线落回自己那辆马车的车门。
“贺锦澜。”他开口,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,“下车。”
车厢内,贺锦澜的心,在祁墨尘掀帘下车的那一刹,就猛地沉了下去。
让她现在下车?
贺锦澜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瞬间攥紧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外面是乌泱泱跪倒一片的人!
邓幽幽就在几步之外,那双眼睛里刚刚对祁墨尘的痴迷,瞬间就能化为对她贺锦澜最恶毒的嫉恨!
皇后母家的嫡女,身份何等尊贵?
而她贺锦澜,一个顶着侯府大小姐名头实则处境微妙的小女子,若在众目睽睽之下,从端王祁墨尘的车驾中下来,那些勋贵子弟会怎么想?会怎么传?
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!
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目光,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。
邓幽幽那毫不掩饰的嫉恨,更会因此找到最锋利的借口。
这简直是把活靶子竖起来给人射!
她下意识地往车厢的阴影里缩了缩,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。
可是……不下去又能怎么办呢?
祁墨尘那言简意赅的两个字,如同铁令,砸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。
违逆他?贺锦澜的指尖冰凉一片。
她太清楚这位端王殿下的手段了。若是惹恼了他,他绝对做得出把她独自丢在这儿,面对邓家怒火和所有人猜疑目光的事!
那会比现在下车,更加难堪百倍,羞辱千倍!
留下是深渊,下去是火坑。
恐惧和理智在脑中疯狂撕扯。
外面的寂静像一张巨大的网,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最终,那深入骨髓的对祁墨尘的畏惧,压倒了所有无谓的羞耻。
贺锦澜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,她用尽全身力气,才强迫自己那僵硬的身体动了起来。
深吸一口气,伸手,猛地掀开了面前那厚重的车帘。
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了她一脸,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。
外面跪倒一片的人影,远处探头探脑的目光,还有邓幽幽那瞬间投射过来的视线,都清晰地映入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。
空气似乎都凝固了,所有低垂的头颅下,那些耳朵都竖了起来,捕捉着车门处的动静。
就在她咬着牙,准备扶着车门框,以一种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的方式下车时——
一只大手,猝不及防地探了过来!
不是虚扶,不是搀引。
那双手,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掌控力,牢牢地掐住了她两侧的腰身。
“真磨蹭!”
贺锦澜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,大脑一片空白。
她甚至来不及惊呼,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施加在她身上。
天旋地转!
双脚瞬间离地!
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,定侯府的大小姐贺锦澜,像一件没有重量的行李,被端王祁墨尘那双修长有力的手,硬生生地从高高的车辕上提溜了下来!
双脚终于沾到实地,贺锦澜却觉得一阵发软,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——震惊的、探究的、鄙夷的、幸灾乐祸的……
尤其是邓幽幽那两道,几乎要将她烧穿的怨毒视线!
她甚至不敢抬头,只死死盯着自己裙摆下那双绣着缠枝莲的鞋尖,小巧的珍珠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,刺得她眼睛生疼。
耳根滚烫,脸颊像着了火,身体却微微颤抖。
祁墨尘却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贺锦澜。
目光淡漠地平视着前方拥挤的街道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似乎对眼前的堵塞感到了极度不耐。
“跟上。”
两个字,毫无情绪,冰冷地砸下。
话音未落,那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已然迈开长腿,朝着前方通往皇宫西北门方向的长锦桥大步而去。
步履沉稳,带着一种斩开一切障碍的气势。
玄色蟒袍的袍角在冷冽的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,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威压。
贺锦澜猛地回神,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。
可那道远去的背影,没有丝毫停留等待的意思。
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被弄乱的裙摆和鬓角,一种更深的慌攫住了她——如果跟不上,被他彻底丢在这地方……
几乎是凭着本能,踉跄着迈开了脚步,试图追上前面那个大步流星的背影。
两人之间,隔着几步的距离。
他步伐从容,衣袂带风。
她脚步踉跄,裙裾扫过被青石板路面,留下仓促的痕迹。
周围跪着的人群,依旧匍匐在地,头埋得低低的,无人敢抬头直视。
但贺锦澜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些低垂的视线,如同无数细密的芒刺,黏在她的背上。
祁墨尘对此却毫无所觉,或者说,毫不在意。
他的目标清晰无比——穿过这混乱的长街,踏上长锦桥,进入皇宫。
贺锦澜咬着下唇,拼命加快脚步,努力缩短那几步距离。
终于,前方豁然开朗。
喧嚣拥挤的朱雀大街被甩在了身后,横跨在御河之上的长锦桥出现在眼前。
桥面宽阔,守卫森严,远没有街市那般混乱。
祁墨尘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,径直踏上了汉白玉雕琢的桥面。
守卫桥头的禁军士兵显然早已认出了这位煞神般的亲王,在他踏上桥面的瞬间,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行礼,动作整齐划一,带着无声的敬畏。
“参见端王殿下!”
祁墨尘目不斜视,径直走过。
贺锦澜紧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,踏上冰凉的桥面。
禁军士兵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,贺锦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,加快脚步,只想尽快通过这座桥,逃离这些审视的目光。
桥下的御河水在寒冬里流淌得异常缓慢,水色深碧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桥上行色匆匆的两人。
贺锦澜的裙摆拂过桥栏,带起一丝风。
过了长锦桥,巍峨高耸的宫墙便近在眼前。
巨大的朱漆宫门紧闭着,只开了旁边一扇供日常出入的西北角门。
门洞深邃,像巨兽的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