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珍这边已万事俱备,花园里的气氛却陡然沉了下来。
宴席过半,顾夫人放下酒杯,率先开口:“想必各位也早听闻赈灾银的事,我便不绕弯子了。豫州流民如今苦不堪言,还望各位能伸出援手,略尽绵薄之力。”
立刻有位夫人打着圆场:“顾夫人说的是!同为豫州人,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?各位姐姐妹妹,咱们都该表表心意,对吧?”
“是这个理,捐款嘛,应当的。”
“我捐一百两。”
“我捐二百两。”
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,看似踊跃,数额却都轻飘飘的,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。
顾夫人脸上笑意未减,语气却添了几分郑重:“各位慷慨解囊,实在难得。我这做知府夫人的,自当以身作则,顾府先捐五千两。”
话音落地,满园瞬间鸦雀无声。刚才还纷纷表态的夫人们,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你看我我看你,谁也没料到顾夫人会下这么重的注。
不知是谁先开了头,一声阴阳怪气的叹息在席间散开:“哎呀,我家老爷就做点小买卖,平日里也就勉强够一家子嚼用,哪比得上顾府家大业大呢。”
话音刚落,另一位夫人便接了话茬:“可不是嘛,顾府财大气粗,我们是万万比不了的。我家老爷就那点微薄俸禄,连日常开销都得精打细算呢。”
她说着这话,头上插的赤金镶珠钗却晃得人眼晕,满身绫罗绸缎,半分看不出“开销难维持”的窘迫。
这话明着是哭穷,暗地里却藏着刺,暗指顾家的钱来路不明。
在场的夫人们,多半是官员家眷,剩下的便是豫州各大商铺的内眷。
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,那些商铺趁机哄抬物价,没少发国难财,谁兜里都揣着银子,偏要在此刻装穷。
顾夫人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,语气平淡却有力:“顾家名下也有些小铺子,凑一凑,倒也还拿得出这些。”
一句话轻描淡写,既没接对方的暗讽,也没露半分怒意,只稳稳托住了场面。
花园里的动静,顾左顾右一字不落地报给了宝珍。
桃花听得直跺脚,气鼓鼓道:“小姐,她们这是摆明了不想掏钱啊!”
“本就意料之中。”宝珍倒一脸平静,“要是凭娘几句话,就能让这群人把银子乖乖掏出来,我这几日排戏岂不是白忙了?”
在她眼里,银子这东西,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算数。捐出去?除了换个“贤良”的虚名,一无是处,她本从不做这种赔本买卖。
奈何现在身不由己,她要披上完美的外纱,来掩盖真实又虚伪的自己。
梅花这时轻轻拉住气呼呼的桃花,轻声道:“其实这些夫人的想法,也未必全错。捐不捐款本是个人心意,我们能因她们捐款而称赞,却不该因她们不捐就鄙夷。”
说完见众人都望着自己,她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:“我……我说错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宝珍摇头,示意她继续。
梅花定了定神,又道:“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,可天灾国难面前,若人人都只想着自己,便没人肯站出来担事了。所以这世上,总会有先站出来的人,做那个引路人。”
引路人?宝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这双手曾为了一口吃的扒过垃圾堆,为了活命攥过带血的刀,如今却要做那引路人?
她从未想过要站到这个位置上,是谁在无形中推动的她?
是顾夫人那句轻飘飘的“珍儿有主意”?还是心底那点藏不住的野心,不想再任人欺辱,想让自己的名字被人记住?
或许都有,可站在这里,不代表她心甘情愿;做着募捐赈灾的“好事”,也不代表她就成了良善之辈。
她清楚得很,自己选这条路,不过是在所有能走的道里,挑了条最能让自己站稳脚跟的。
我本就是个恶人。
她们在后面讨论着捐款的事儿,花园里的募捐也还在不咸不淡地继续。
负责收款的先生拿着账本记了一圈,最后凑出来的银子也只堪堪两千两。
兰花捧着账本送到顾夫人面前,顾夫人连眼皮都没抬,她早料到第一次募捐不会顺利。
她依旧笑意温和,对着众人欠了欠身:“各位夫人的心意,我先替豫州的灾民谢过了。”
这话软中带硬,把刚才还在装模作样哭穷的夫人们说得脸上发烫,只能干笑着打圆场,场面一时有些尴尬。
顾夫人适时抬手,招来身边的春娘:“去看看小姐那边准备好了没有,让戏班子该上场了。”
春娘应声而去,花园里的夫人们顿时来了些精神,她们此刻正好借看戏岔开话题,纷纷坐直了身子望向戏台方向。
宝珍也从后园绕了进来,轻手轻脚走到顾夫人身边,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。
顾夫人会意,抬手示意众人安静。
宝珍款步走上戏台,敛衽一礼:“各位夫人、小姐,宝珍不才,特意为今日宴会排了一出新戏,戏文、走场都是亲力亲为,谈不上什么精妙,只当给各位添个热闹。”
她话音刚落,台下席间,那个穿鹅黄色衣衫的年轻小姐猛地攥紧了帕子,端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发颤,她就是当年那个从清风寨逃走的富家小姐。
“怎么……怎么会是她?”她盯着台上的宝珍,眼底满是难以置信。
是她!那个四年前在清风寨里,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小孩儿!
身旁的母亲察觉到她异样,轻声问:“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。”
“娘,她……她是谁?”柳馨儿的声音发紧。
母亲瞥了眼戏台:“那是知府大人的千金,顾家小姐啊。你这孩子,怎么了?”
“不对……”柳馨儿的声音带着颤抖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,“她不是什么顾家小姐,她是清风寨的余孽!是当年那些强盗窝里的人!”
她娘吓得脸色一白,忙不迭伸手捂住她的嘴,压低声音呵斥:“胡说什么!什么清风寨、强盗窝,这种话也是能随口说的?你是嫌当年的事传得不够远,非要把自己的名声彻底毁了才甘心?”
柳馨儿被母亲的话噎住,看着台上宝珍温婉的笑,后背却沁出一层冷汗。
是啊,她怎么忘了,那段经历是她家的禁忌,是她名声上的疤,哪能轻易揭开?
下一刻,戏台方向突然锣鼓齐鸣,震得满园花木都似在颤动。
好戏,终于开场了。
只见那穿软甲的旦角迈着台步上前,腰间佩剑随着动作轻响,明明是女子身形,眼神里却带着股沙场的烈气。
“兖州、霞州初复,百姓遭兵燹之苦,食不果腹呐!”老生抚着案几长叹,在园子里荡开。
话音刚落,旦角的唱腔陡然拔起:“忆当年,南蛮犯境狼烟起……”她水袖一扬,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,“女儿身,披甲提剑出帝畿!”
“‘保境安民’四个字,字字泣血不更移!”最后一句收得又急又重,她猛地顿步,软甲上的铜片叮当作响。
她却没停,转眼换上厉色,对着“众臣”念白:“如今二城百姓,草根为食,衣不蔽体!当年他们迎王师、献粮草,何曾有过半分迟疑?今日我等高居庙堂,岂能坐视不理?”
念完稍顿,弦乐转了二黄原板,调子沉了下来,带着几分悲壮。“看阶前,文臣惜财口难启,武将畏难把头低……”她走得极慢,目光从“官员”们脸上一一扫过,“本宫愿将家财散……”
“只盼二州炊烟起,稚子不再哭肚皮!”她抬手指向天空,唱腔陡然拔高,“若问本宫何所求?江山万里,百姓安栖!”
台上锣鼓初歇,台下鸦雀无声!